出师表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
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愚以为营中之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侍中、尚书、长史、参军,此悉贞良死节之臣,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之慢,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
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出师表”译文及注释
译文
先帝开创的大业未完成一半却中途去世了。现在天下分为三国,益州地区民力匮乏,这确实是国家危急存亡的时期啊。不过宫廷里侍从护卫的官员不懈怠,战场上忠诚有志的将士们奋不顾身,大概是他们追念先帝对他们的特别的知遇之恩(作战的原因),想要报答在陛下您身上。(陛下)你实在应该扩大圣明的听闻,来发扬光大先帝遗留下来的美德,振奋有远大志向的人的志气,不应当随便看轻自己,说不恰当的话,以致于堵塞人们忠心地进行规劝的言路。
皇宫中和朝廷中本都是一个整体,奖惩功过,好坏,不应该有所不同。如果有做奸邪事情,犯科条法令和忠心做善事的人,应当交给主管的官,判定他们受罚或者受赏,来显示陛下公正严明的治理,而不应当有偏袒和私心,使宫内和朝廷奖罚方法不同。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人,这些都是善良诚实的人,他们的志向和心思忠诚无二,因此先帝把他们选拔出来辅佐陛下。我认为(所有的)宫中的事情,无论事情大小,都拿来跟他们商量,这样以后再去实施,一定能够弥补缺点和疏漏之处,可以获得很多的好处。
将军向宠,性格和品行善良公正,精通军事,从前任用时,先帝称赞说他有才干,因此大家评议举荐他做中部督。我认为军队中的事情,都拿来跟他商讨,就一定能使军队团结一心,好的差的各自找到他们的位置。
亲近贤臣,疏远小人,这是西汉之所以兴隆的原因;亲近小人,疏远贤臣,这是东汉之所以衰败的原因。先帝在世的时候,每逢跟我谈论这些事情,没有一次不对桓、灵二帝的做法感到叹息痛心遗憾的。侍中、尚书、长史、参军,这些人都是忠贞诚实、能够以死报国的忠臣,希望陛下亲近他们,信任他们,那么汉朝的兴隆就指日可待了。
我本来是平民,在南阳务农亲耕,在乱世中苟且保全性命,不奢求在诸侯之中出名。先帝不因为我身份卑微,见识短浅,降低身份委屈自己,三次去我的茅庐拜访我,征询我对时局大事的意见,我因此有所感而情绪激动,就答应为先帝奔走效劳。后来遇到兵败,在兵败的时候接受任务,在危机患难之间奉行使命,那时以来已经有二十一年了。
先帝知道我做事小心谨慎,所以临终时把国家大事托付给我。接受遗命以来,我早晚忧愁叹息,只怕先帝托付给我的大任不能实现,以致损伤先帝的知人之明,所以我五月渡过泸水,深入到人烟稀少的地方。现在南方已经平定,兵员装备已经充足,应当激励、率领全军将士向北方进军,平定中原,希望用尽我平庸的才能,铲除奸邪凶恶的敌人,恢复汉朝的基业,回到旧日的国都。这就是我用来报答先帝,并且尽忠陛下的职责本分。至于处理事务,斟酌情理,有所兴革,毫无保留地进献忠诚的建议,那就是郭攸之、费祎、董允等人的责任了。
希望陛下能够把讨伐曹魏,兴复汉室的任务托付给我,如果没有成功,就惩治我的罪过,(从而)用来告慰先帝的在天之灵。如果没有振兴圣德的建议,就责罚郭攸之、费祎、董允等人的怠慢,来揭示他们的过失;陛下也应自行谋划,征求、询问治国的好道理,采纳正确的言论,深切追念先帝临终留下的教诲。我感激不尽。
今天(我)将要告别陛下远行了,面对这份奏表禁不住热泪纵横,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注释
表:古代向帝王上书陈情言事的一种文体。
出:出征。
师:军队。
先帝:这里指刘备。
创:开创,创立。
业:统一中原的大业。
而:表转折。
赏:受赏。
刑:受罚。
中道:中途。
崩殂(cú):死。崩,古代称帝王、皇后之死。殂,死亡。
益州疲弊:指蜀汉国力薄弱,处境艰难。益州,这里指蜀汉。疲弊,人力疲惫,民生凋敝,困苦穷乏。
三分:天下分为三个国家(即魏、蜀、吴三国)。
此:这。
诚:确实,实在。
之:结构助词,的。
秋:时候。
然:但是
侍:侍奉。
卫:守卫
懈:懈怠,放松。
于:在。
忠:忠诚。
内:朝廷上。
外:朝廷外,指战场上。
士:将士。
忘身:奋不顾身。
盖:连词。连接上一句或上一段,表示原因。
追:追念。
殊遇:特殊的对待,即优待、厚遇。
欲:想要。
报:报答。
之:代词。
于:向,对。
诚:实在,确实。
宜,应该。
开张圣听:扩大圣明的听闻,意思是要后主广泛地听取别人的意见。开张:扩大。圣:圣明
以:来。
光:发扬光大。
遗德:遗留的美德。
恢弘:这里是动词,形作动,意思是发扬扩大。也作“恢宏”。恢:大。弘:大、宽。
气:志气。
妄自菲薄:过分看轻自己。妄:随便,胡乱,轻率。菲薄:微薄。
引喻失义:说话不恰当。引喻:引用、比喻。这里是说话的意思。义:适宜,恰当。
以:因而。
塞;阻塞。
忠:忠诚。
谏:直言规劝,使改正错误。这里指进谏。
俱:全,都。
宫中:指皇宫中。
府中:指朝廷中。
体:整体。
陟(zhì):提升,提拔。
罚:惩罚。
臧否(pǐ):善恶,这里形容词用作动词。意思是“评论人物的好坏”。臧否:善恶。
异同:这里偏重在异。
作奸犯科:做奸邪事情,犯科条法令。
作奸:为非作歹。
科:科条,法令。
及:和。
为:做。
付:交给。
有司:职有专司,就是专门管理某种事情的官。
论:凭定。
刑:罚。
以:来。
昭:彰显,显扬。
平:公平。
明:严明。
理:治。
偏私:偏袒私情,不公正。
内外异法:宫内和朝廷刑赏之法不同。
内外:指宫内和朝廷。
异法:刑赏之法不同。法:法制。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yī)、董允:郭攸之、费祎是侍中,董允是侍郎。侍中、侍郎,都是官名。
此皆良实,志虑忠纯:这些都是善良、诚实的人,他们的志向和心思忠诚无二。
良实:善良诚实,这里形容词做名词,指善良诚实的人。
志:志向。
虑:思想,心思。
忠纯:忠诚纯正。
简拔:选拔。简:挑选。拔:选拔。
遗(wèi):给予。
悉以咨之:都拿来问问他们。悉:副词,都,全。咨:询问,征求意见。
之:指郭攸之等人。
必能裨补阙漏:一定能够弥补缺点和疏漏之处。
裨(bì):弥补,补救。阙,通“缺”, 缺点。
有所广益:得到更多的好处。
广益:很多的益处。
益:好处、益处。
性行:性情品德。
性行(xíng)淑均:性情品德善良平正。
淑:善。
均:公平,平均。
晓畅:谙熟,精通。
试用:任用。
能:能干,有才能。
是以:因为这,因此。
众:大家。
举:推举。
督:武职,向宠曾为中部督。
营:军营、军队。
行(háng)阵:指部队。
和睦:团结和谐。
优劣:才能高的和才能低的。
亲:亲近。
信:信任。
得所:得到恰当的位置。
先汉:西汉。 兴隆:兴盛。
后汉:东汉。 倾颓:衰败。
每:常常。
桓、灵:东汉末年的桓帝和灵帝。他们都因信任宦官,加深了政治的腐败。
叹息:感叹惋惜。
痛恨:感到痛心遗憾。
恨:遗憾,不满意。
尚书、长史、参军:都是官名。尚书指陈震,长史指张裔,参军指蒋琬。
此悉贞良死节之臣:这些都是坚贞可靠,能够以死报国的忠臣。
悉:全、都。
贞:坚贞。
良:善良可靠。
死节:能够以死报国。死:为……而死。
隆:兴盛。
计日:计算着日子。
布衣:平民百姓。
躬:亲自,自身。
耕:耕种。
躬耕:亲自耕种,实指隐居农村。
南阳:东汉郡名。即今河南省南阳市。
苟:苟且。
全:保全。
于:在。
求:谋求。
闻达:闻名显达。
以:认为。
卑鄙:身份低微,见识短浅。卑,身份低下。鄙,见识短浅。与今义不同。
猥(wěi):辱,这里有降低身份的意思。
枉屈:委屈。
顾:拜访,探望。
咨:询问。
由是:因此。
感激:感动奋激。
许:答应。
驱驰:驱车追赶。这里是奔走效劳的意思。
后值倾覆:后来遇到兵败。汉献帝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曹操追击刘备,在当阳长坂大败刘军;诸葛亮奉命出使东吴,联合孙权打败曹操于赤壁才转危为安。
值:遇到。
倾覆:指兵败。
尔来:那时以来。
二十有一年:从刘备访诸葛亮于隆中到此次出师北伐已经二十一年。
有:通“又”,跟在数词后面表示约数。
故:所以。
寄:托付。
以:把。
临崩寄臣以大事:刘备在临死的时候,把国家大事托付给诸葛亮,并且对刘禅说:“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临:将要。
夙夜忧叹:早晚/整天担忧叹息。夙,清晨。忧,忧愁焦虑。夙夜:早晚。
泸:水名,即金沙江。
不毛:不长草。这里指人烟稀少的地方。毛,庄稼,苗。
兵:武器。
甲:装备。
奖率:激励率领,奖励统帅。奖,鼓励。
庶:希望。
竭:竭尽。
驽(nú)钝:比喻才能平庸,这是诸葛亮自谦的话。
驽 ,劣马,走不快的马,指才能低劣。
钝,刀刃不锋利,指头脑不灵活,做事迟钝。
攘(rǎng)除:排除,铲除。
奸凶:奸邪凶恶之人,此指曹魏政权。
还:回。
于:到。
旧都:指东汉都城洛阳或西汉都城长安。
所以:用来……的。
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这是我用来报答先帝,效忠陛下的职责本分。
斟酌:考虑,权衡。
损:除去。
益:兴办,增加。
损益:增减,兴革。
斟酌损益:斟情酌理、有所兴办。比喻做事要掌握分寸。(处理事务)斟酌情理,有所兴革。
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把讨伐曹魏复兴汉室的任务交给我。
托,委托,交给。
效,效命的任务。
不效则治臣之罪:没有成效就治我的罪。
效,取得成效。
告:告慰,告祭。
兴:发扬。
德:道德。
言:言论。
兴德之言:发扬圣德的言论。
慢:怠慢,疏忽,指不尽职。
彰其咎:揭示他们的过失。
彰:表明,显扬。
咎:过失,罪。
咨诹(zōu)善道:询问(治国的)好道理。诹(zōu),询问。
察纳:认识采纳。察:明察。
雅言:正确的言论,正言,合理的意见。
深追:深切追念。
先帝遗诏:刘备给后主的遗诏,见《三国志·蜀志·先主传》注引《诸葛亮集》,诏中说:‘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惟贤惟德,能服于人。’
遗诏:皇帝在临终时所发的诏令。
当:在……时候。
临:面对
涕:眼泪。
零:落下。
不知所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这是表示自己可能失言。谦词。
“出师表”鉴赏
重读出师表的几点认识
从文章结构上来看,全文可以分为4部分:
Part1,由前两个自然段组成。
指出当今天下的基本形势和执政的基本原则,接着提出了基本政策。
按逆向思维来分析,似乎小皇帝的某些作为让老丞相有些不满,结合历史上的情况,应该与刘禅偏信宦官有关。于是开宗名义,告诉小皇帝应该端正态度,内外一体。
《英雄志》22卷第九章《天之历数在尔躬》中曾对一国兴衰发表过一些看法,似乎是暗合此处的,兹录于此:
“欲知一国之兴衰,必先观何处?观一物,必先观其内。何为一国之内?为百姓。何为百姓之内?为法制风气。那法制风气之内呢?天下之风气,必起于天子。那天子之内呢?还有什么?私心。天子的私心都藏于何处?这帝王私心之所在,便在后宫。那儿有他最心爱的人,故而在他心中的份量,足与天下等值。”
Part2,第3、4、5自然段。
告诉小皇帝可以依靠谁,文官是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武将是向宠。同时告诉小皇帝一般人别信他,都是小人,来祸害你的。
Part3,第6、7自然段。
可能诸葛亮也意识到上面的语气不太合适,有点像老爸教训自己的儿子,虽然叫你相父,你也别当真啊!而且在人事方面有点搞党争的嫌疑,于是开始打苦情牌,追溯自己与老皇帝的关系,这些都是老皇帝让我告诉你的!
Part4,第8、9自然段。
说的差不多了,该结束了。要出征了,向小皇帝立个军令状,也再次告诫小皇帝要听人劝吃饱饭,要有主见。
整体感知:
本文言辞恳切,将军国大事、执政原则都非常清晰地表述出来,可以说是手把手地在教小皇帝。但是通篇都在说自己要报先帝知遇之恩,众将士也是为了报先帝知遇之恩,似乎忽略了小皇帝的个人感受。如果他所用的人都只是冲着自己老爸的面子给自己干活,并不怎么真心服自己,估计他干起来也不会怎么乐意。虽然在以孝治天下的古代社会总是要推崇下先帝,但也不能这么干啊,再怎么孝顺,也得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啊,康熙、雍正、乾隆莫不如是,并不是一定要用先帝的臣子才能保证国家兴旺、政治稳定。所谓“江山代有人才出”,或许正是诸葛亮对人才梯队建设的忽视,导致了三国后期蜀国再无杰出之士可用。
另外,本文中似乎只是泛泛地进行告诫小皇帝要亲贤臣远小人,并没有提出什么具体的政策,更没有告诉小皇帝如何自己去发现人才,只是说“看看,这几个人都是先帝给你选的,你要听他们的话哦”。这就略显扯淡了,不谈人才的标准,这就导致,小皇帝若非天赋异禀,不懂潜规则的话,将永远无法自己发现真正需要的人才。
综合来看,这个真是“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了。
简评
北伐曹魏是蜀汉后期诸葛亮安邦定国的一种策略:以攻代守,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主动出击。
“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字里行间透露出诸葛亮时刻不忘报答刘备的知遇之恩,诸葛亮将“鞠躬尽瘁”体现得淋漓尽致。
南宋诗人陆游曾高度评价这篇表文,说道:“早岁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舟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蓑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杜甫:“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评注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四句总提当时形势,警策刘禅发愤图强。起笔凝重,定下全篇基调。
【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
四句剖析人心。实际上这是对刘禅委婉而尖锐的规劝,言外之意是刘禅是沾父亲的德泽,自己还没有慑服众人的威望。所以下文就告诫要继承和发扬刘备的作风。
【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
广开言路是修明政治的先决条件,故首先提出。“诚宜”“不宜”,发起一篇告诫之意。
从分析形势入手,首先提出要广开言路。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严明赏罚是修明政治的根本途径,故特别强调。诸葛亮提出这点,是因为鉴于汉末皇朝颠覆的教训:懦弱无能的皇帝容易亲信宫中近侍,受他们的牵制,而与朝中执政官员对立,造成互相倾轧的混乱局面,最后导致亡国。据《三国志·蜀书·董允传》记载,刘禅宠信宦官黄皓,董允常对禅劝谏,黄皓也不敢为非。董允死后,黄皓“操弄威柄,终至覆国”。此虽后事,但刘禅的弱点诸葛亮不会不有所觉察。这里的话是有针对性的。
接着提出要严明赏罚,秉法持正。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
为保证出师以后蜀国内政稳定,诸葛亮对人事安排作了周密的考虑,向刘禅推举一批贤能,作为辅佐。
推举宫中贤臣。
【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愚以为营中之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
举荐可靠的将领,交代营中事宜。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规劝后主吸取历史教训。
【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
列举历史经验教训,说明任人唯亲的危害。
【侍中、尚书、长史、参军,此悉贞良死节之臣,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指出要图复兴,必须亲信忠良。
列举历史经验教训,强调依靠贤臣的重要性。
【臣本布衣,躬耕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
自述早年志趣。
【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
自叙本志/淡泊名利,志趣过人。
【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回顾与先帝患难与共的艰苦历程。自述出身经历。
【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
“谨慎”是对诸葛亮的精确评价。“诸葛一生唯谨慎”一语所本。
【受命以来,夙夜忧虑,恐付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
述说受命以来的辛勤。
【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
说明出师北伐,势在必行,并表明自己效忠蜀汉的赤心。
【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
再次叮咛依靠大臣理好朝政。
说明北伐时机成熟,表明兴复汉室的决心。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
出师誓言。
【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之慢,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
出师后朝臣、后主职责分明,再三关照,语重心长。
交代出师后朝政事宜,反复叮咛后主牢记刘备遗训。
【今当远离,临表涕泣,不知所言。】
结语表明临行前百感交集,无限恋念之情。这本来是套语,但在本文却自然得体,读者竟不觉其为套语。
分层解析
本文可分为三部分
第一部分(1~5段)作者以敏锐的政治洞察力,分析了当前形势,提出了广开言路、严明赏罚、亲贤远佞的主见。
第二部分(6~7段)追忆经历,忠刘氏,兴师北伐表心愿。
第三部分(8~9段)总结全文,提出要求,归结责任。
全文以议论为主而辅之以叙事,议论叙事中都带有浓厚的抒情色彩。具体地说,
第一部分是寓情于议,在谈论形势、任务、治国方针和历史经验之中,贯穿着一条明显的抒情线索,就是希望后主刘禅能够继承先帝遗志,完成“兴复汉室”的大业。因此一开始就提到“先帝创业”,接着依次说先帝对贤臣的“殊遇”、“简拔”贤臣的标准和论史时的“叹息痛恨”,既表达了对先帝的崇拜、爱戴之情,又有激发刘禅效法先人的作用。
第二部分是寓情于事,在叙述作者本人身世、追随先帝创业经过和“受命以来”的工作的同时,抒发了对先帝的感激之情,表达了效忠刘备父子的心愿。
第三部分中,“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这句话辞情恳切,更足以催人泪下,是诸葛亮感恩图报心情的集中表现。
后世影响
诸葛亮这篇表文历来受到人们的高度赞扬,被视为表中的代表作。刘勰曾把它跟孔融的《荐祢衡表》相提并论,说“至于文举(孔融,字文举)之荐祢衡,气扬采飞;孔明之辞后主,志尽文畅。虽华实异旨,并一时之英也。”陆游在《书愤》中写道:“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文天祥的《正气歌》亦云:“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感人之深,于此可见。
赏析
《出师表》以恳切的言辞,针对当时的局势,反复劝勉刘禅要继承先主刘备的遗志,开张圣听,赏罚严明,亲贤远佞,以完成“兴复汉室”的大业,表现了诸葛亮“北定中原”的坚强意志和对蜀汉忠贞不二的品格。
三国时期,曹魏国力最强,孙吴次之,而蜀汉最为弱小。当刘备病卒于白帝城(今重庆奉节县东)时,他留给诸葛亮的是内外交困的局面和一个年幼无知、扶不起来的接班人。在这种危难关头,诸葛亮以丞相府的名义承担了蜀汉的全部实际责任,对内严明法纪,奖励耕战;对外安抚戎羌,东联孙吴,积极准备北伐曹魏。经过几年的努力。蜀国力量有所加强,呈现“国以富饶”“风化肃然”的局面,于是诸葛亮率军北驻汉中(今陕西省汉中市),以图中原。就当时形势分析,且不说蜀魏两国实力悬殊,仅“劳师以袭远”这种策略也是兵家之大忌,但诸葛亮仍坚持铤而走险,(先后六次统兵伐魏)并表现出百折不回的意志,其根本原因是北定中原、兴复汉室是先主刘备的遗愿。后主刘禅尽管昏庸无志,诸葛亮还要竭忠尽智地辅佐他,尽管刘备有“如其不才,君可自取”的遗诏,他也不存半点僭越之心,因为后主是先主的遗孤。“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这是诸葛亮出师北伐的精神力量,也是他后半生全部活动的精神力量。《出师表》正是在淋漓尽致地解剖了这种精神的实质从而表现出这位社稷之臣的全部品格这一点上,显示了它独特而巨大的感染力。诸葛亮的忠肝义胆,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己”的精神,在封建社会里被视为臣子的大节,普遍受到推崇:而当国家处于危难关头,这种精神更焕发出强大的感召力,如文天祥在《正气歌》中所赞颂的“时穷节乃现”,“鬼神泣壮烈”,一封奏疏能千百年被视为“至文”而流传不朽,主要原因在这里。
由于此文是奏章,内容是诸葛亮出师伐魏前向刘禅陈述意见,提出修明政治的主张,因此全文以议论为主。由于诸葛亮要让刘禅知道创业的艰难,激励他立志完成先帝未竟的大业,因而文中兼叙了自己的身世和追随先帝的原因以及以身许国的经过。又由于诸葛亮对刘氏父子无限忠诚,披肝沥胆相待,因而言词充满着殷切期望之情。全文既晓之以理,又动之以情。具体地说,前部分重在晓之以理,后部分重在动之以情。总的是以议论为主,融以叙事和抒情。全篇文字从作者肺腑中流出,析理透辟,真情充溢,感人至深。
此文的语言最显著的特点是率直质朴,表现恳切忠贞的感情。前人特别指出在六百余字的篇幅里,先后十三次提及“先帝”,七次提到“陛下”。“报先帝”“忠陛下”思想贯穿全文,处处不忘先帝“遗德”“遗诏”,处处为后主着想,期望他成就先帝未竟的“兴复汉室”的大业。全文既不借助于华丽的辞藻,又不引用古老的典故,每句话不失臣子的身份,也切合长辈的口吻。清朝丘维屏说“武侯在国,目睹后主听用嬖昵小人,或难于进言,或言之不省,借出师时叮咛痛切言之,明白剀切中,百转千回,尽去《离骚》幽隐诡幻之迹而得其情。”屈原是在遭谗毁、被放逐的处境中写出《离骚》的,因而采取幽隐诡幻的表现手法。诸葛亮处境跟屈原正相反,但《出师表》感情充沛的特点和所表达的忠君爱国之情却是一脉相通的,率直质朴的语言形式是和文章的思想内容统一的。此文多以四字句行文,还有一些整齐工稳的排比对偶句式,如“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体现了东汉末年骈体文开始兴起的时代风尚。此文有大量合成词,是出于诸葛亮的首创,不少词经诸葛亮的提炼,后来都用为成语,如“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作奸犯科”“苟全性命”“斟酌损益”“感激涕零”“不知所云(言)”等。
段意概括
一:分析蜀国面临的形势,向刘禅提出广开言路的建议。(广开言路)二:向刘禅提出严明赏罚的建议。(赏罚分明)
三:亲贤远佞。
四:自述身世,回顾三顾茅庐至临危受命以来与先帝共同创业的历程,表明自己淡泊的志趣,与对先帝的无限感激。
五:追述先帝托孤以来的心情及做法,阐述自己兴复汉室的策略和忠心。以表报先帝忠陛下之情。
六:再次强调每个人的分工与职责,表明自己出师的决心和信心。
内容理解
1.《出师表》是诸葛亮出师伐魏临行前写给后主刘禅的奏章。文中以恳切的言辞,劝说后主要继承先帝遗志,广开言路,严明赏罚,亲贤臣,远小人,完成兴复汉室的大业。也表达了诸葛亮报答先帝的知遇之恩的真挚感情和北定中原的决心。
2.全文共9段,可以分成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第1-5段):作者以敏锐的政治洞察力,分析了当前形势,提出了三条建议。这一部分又可以分为三层。
第一层(第1段):分析了不利和有利形势,提出了广开言路的建议。
第二层(第2段):提出严明赏罚的建议。
第三层(第3-5段):推荐文臣、武将中的贤良,提出亲贤臣远小人的建议(亲贤远佞),这是三条建议的核心。“广开言路”意在“亲贤臣”,“严明赏罚”意在“远小人”。
第二部分(第6-7段):追叙往事,表达了“兴汉室”的决心和“报先帝”、“忠陛下”的真挚感情。
第三部分(第8-9段):总结全文,提出要求,对“已”,承“讨贼兴复之效”;对“贤臣”,扬“兴德之言”;对“后主”,行“自谋”之宜。各方面的职责分明,要求明确,此情恳切,表达了诚挚的希望,显示了作者对自己和对朝廷诸臣的严格要求。最后十二个字,再一次流露出出师前复杂的心情和对刘氏父子的深情。
3.诸葛亮为蜀汉基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蜀汉建兴五年(227),他率师北上伐魏,在出师前写下了这篇传诵千古的表文。陆游曾称赞它道:“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学习时,要反复阅读,体会作者的思想感情。
创作背景
《出师表》是诸葛亮出师临行伐魏前写给后主刘禅的奏章,文中以恳切的言辞,劝说了后主要继承先帝遗志,广开言路,亲贤远佞,完成兴复汉室的大业。《出师表》传世有二,为《前出师表》,另有《后出师表》。因建兴六年诸葛亮率军出散关前,给刘禅又上一表,即为《后出师表》。
全文要点
分析形势――提出三条建议―――叙经历感帝恩――出师目标 ―――归结责任
作者思想感情:报先帝而忠陛下
1.赏罚同一标准:陟罚臧否,不宜异同;
2.三条建议是:
①开张圣听(广开言路);
②严明赏罚(赏罚分明);
③亲贤臣,远小人( 亲贤远佞)
最重要的一条是:亲贤臣,远小人 ( 亲贤远佞)
3.分析形势:
①不利的客观条件:“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②有利的主观条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
4.作者志趣(无意功名、淡泊名利):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
5.临危受命(创业艰难、患难与共)的经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
6.先后汉兴衰原因: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7.出师目标(“大事”、政治愿望):北定中原,攘除奸凶, 兴复汉室, 还于旧都
8.三顾茅庐(追随先帝驱驰)原因: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
9.表达感情: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诸葛亮简介
两汉·诸葛亮的简介

诸葛亮(181-234),字孔明、号卧龙(也作伏龙),汉族,徐州琅琊阳都(今山东临沂市沂南县)人,三国时期蜀汉丞相、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散文家、书法家。在世时被封为武乡侯,死后追谥忠武侯,东晋政权特追封他为武兴王。诸葛亮为匡扶蜀汉政权,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其散文代表作有《出师表》、《诫子书》等。曾发明木牛流马、孔明灯等,并改造连弩,叫做诸葛连弩,可一弩十矢俱发。于234年在五丈原(今宝鸡岐山境内)逝世。诸葛亮在后世受到极大尊崇,成为后世忠臣楷模,智慧化身。成都、宝鸡、汉中、南阳等地有武侯祠,杜甫作《蜀相》赞诸葛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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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侠列传序
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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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明者远见于未萌,而知者避危于无形,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谚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此言虽小,可以喻大。臣愿陛下留意幸察。
寄欧阳舍人书
巩顿首再拜,舍人先生:
去秋人还,蒙赐书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铭。反复观诵,感与惭并。夫铭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而亦有与史异者。盖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或纳于庙,或存于墓,一也。苟其人之恶,则于铭乎何有?此其所以与史异也。其辞之作,所以使死者无有所憾,生者得致其严。而善人喜于见传,则勇于自立;恶人无有所纪,则以愧而惧。至于通材达识,义烈节士,嘉言善状,皆见于篇,则足为后法。警劝之道,非近乎史,其将安近?
及世之衰,为人之子孙者,一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故虽恶人,皆务勒铭,以夸后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为,又以其子孙之所请也,书其恶焉,则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铭始不实。后之作铭者,常观其人。苟托之非人,则书之非公与是,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故千百年来,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铭,而传者盖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书之非公与是故也。
然则孰为其人而能尽公与是欤?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盖有道德者之于恶人,则不受而铭之,于众人则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于实。犹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恶能辨之不惑,议之不徇?不惑不徇,则公且是矣。而其辞之不工,则世犹不传,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岂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虽或并世而有,亦或数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传之难如此,其遇之难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谓数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铭,其公与是,其传世行后无疑也。而世之学者,每观传记所书古人之事,至其所可感,则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也,况其子孙也哉?况巩也哉?其追睎祖德而思所以传之之繇,则知先生推一赐于巩而及其三世。其感与报,宜若何而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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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安策
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本末舛逆,首尾衡决,国制抢攘,非甚有纪,胡可谓治!陛下何不一令臣得熟数之于前,因陈治安之策,试详择焉!
夫射猎之娱,与安危之机孰急?使为治劳智虑,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勿为可也。乐与今同,而加之诸侯轨道,兵革不动,民保首领,匈叙宾服,四荒乡风,百姓素朴,狱讼衰息。大数既得,则天下顺治,海内之气,清和咸理,生为明帝,没为明神,名誉之美,垂于无穷。《礼》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上配太祖,与汉亡极。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以承祖庙,以奉六亲,至孝也;以幸天下,以育群生,至仁也;立经陈纪,轻重同得,后可以为万世法程,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至明也。以陛下之明达,因使少知治体者得佐下风,致此非难也。其具可素陈于前,愿幸无忽。臣谨稽之天地,验之往古,按之当今之务,日夜念此至孰也,虽使禹舜复生,为陛下计,亡以易此。
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也,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亲弟谋为东帝,亲兄之子西乡而击,今吴又见告矣。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乎!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徧置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
黄帝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不肯早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岂有异秦之季世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以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假设天下如曩时,淮阴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韩信王韩,张敖王赵,贯高为相,卢绾王燕,陈狶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肴乱,高皇帝与诸公倂起,非有仄室之势以豫席之也。诸公幸者乃为中涓,其次仅得舍人,材之不逮至远也。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县,德至渥也,然其后十年之间,反者九起。陛下之与诸公,非亲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然尚有可诿者,曰疏。臣请试言其亲者。假令悼惠王王齐,元王王楚,中子王赵,幽王王淮阳,共王王梁,灵王王燕,厉王王淮南,六七贵人皆亡恙,当是时陛下即位,能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虑无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汉法令非行也。虽行不轨如厉王者,令之不肯听,召之安可致乎!幸而来至,法安可得加!动一亲戚,天下圜视而起,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适启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陛下虽贤,谁与领此?
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也。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袭是迹而动,既有徵矣,其势尽又复然。殃祸之变未知所移,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者,所排击剥割,皆众理解也。至于髋髀之所,非斤则斧。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用,而欲婴以芒刃,臣以为不缺则折。胡不用之淮南、济北?势不可也。
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陈狶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今虽以残亡可也;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虽至今存可也。
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则莫若令如樊郦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虽在细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及燕、梁它国皆然。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也,所以数偿之;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壹定,宗室子孙莫虑不王,下无倍畔之心,上无诛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贯高、利几之谋不生,柴奇、开章不计不萌,细民乡善,大臣致顺,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乱。当时大治,后世诵圣。壹动而五业附,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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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势方倒县。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蛮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今匈奴嫚娒侵掠,至不敬也,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汉岁金絮采缯以奉之。夷狄征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贡,是臣下之礼也。足反居上,首顾居下,倒县如此,莫之能解,犹为国有人乎?非亶倒县而已,又类辟,且病痱。夫辟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今西边北边之郡,虽有长爵不轻得复,五尺以上不轻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卧,将吏被介胄而睡,臣故曰一方病矣。医能治之,而上不使,可为流涕者此也。
陛下何忍以帝皇之号为戎人诸侯,势既卑辱,而祸不息,长此安穷!进谋者率以为是,固不可解也,亡具甚矣。臣窃料匈奴之众不过汉一大县,以天下之大困于一县之众,甚为执事者羞之。陛下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行臣之计,请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举匈奴之众唯上之令。今不猎猛敌而猎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细娱而不图大患,非所以为安也。德可远施,威可远加,而直数百里外威令不信,可为流涕者此也。
今民卖僮者,为之绣衣丝履偏诸缘,内之闲中,是古天子后服,所以庙而不宴者也,而庶人得以衣婢妾。白縠之表,薄纨之里, 以偏诸,美者黼绣,是古天子之服,今富人大贾嘉会召客者以被墙。古者以奉一帝一后而节适,今庶人屋壁得为帝服,倡优下贱得为后饰,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且帝之身自衣皁绨,而富民墙屋被文绣;天子之后以缘其领,庶人孽妾缘其履:此臣所谓舛也。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饥,不可得也。饥寒切于民之肌肤,欲其亡为奸邪,不可得也。国已屈矣,盗贼直须时耳,然而献计者曰“毋动”,为大耳。夫俗至大不敬也,至亡等也,至冒上也,进计者犹曰“毋为”,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借父耰鉏,虑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谇语。抱哺其于,与公并倨;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相稽。其慈子耆利,不同禽兽者亡几耳。然并心而赴时犹曰蹶六国,兼天下。功成求得矣,终不知反廉愧之节,仁义之厚。信并兼之法,遂进取之业,天下大败,众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壮陵衰,其乱至矣,是以大贤起之,威震海内,德从天下。曩之为秦者,今转而为汉矣。然其遗风余俗,犹尚未改。今世以侈靡相竞,而上亡制度,弃礼谊,捐廉耻日甚,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逐利不耳,虑非顾行也,今其甚者杀父兄矣。盗者剟寝户之帘,搴两庙之器,白昼大都之中剽吏而夺之金。矫伪者出几十万石粟,赋六百余万钱,乘传而行郡国,此其亡行义之尤至者也。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之间,以为大故。至于俗流失,世坏败,因恬而不知怪,虑不动于耳目,以为是适然耳。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俗吏之所务,在于刀笔筐箧,而不知大体。陛下又不自忧,窃为陛下惜之。
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礼,六亲有纪,此非天之所为,人之所设也。夫人之所设,不为不立,不植则僵,不修则坏。《管子》曰:“礼义廉耻,是谓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使管子愚人也则可,管子而少知治体,则是岂可不为寒心哉!秦灭四维而不张,故君臣乖乱,六亲殃戮,奸人并起,万民离叛,凡十三岁,而社稷为虚。今四维犹未备也,故奸人几幸,而众心疑惑。岂如今定经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奸人亡所几幸,而群臣众信,是不疑惑!此业一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若夫经制不定,是犹度江河亡维楫,中流而遇风波,舩必覆矣。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夏为天子,十有余世,而殷受之。殷为天子,二十余世,而周受之。周为天子,三十余世,而秦受之。秦为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远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长,而秦无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举以礼,使士负之,有司齐肃端冕,见之南郊,见于天也。过阙则下,过庙则趋,孝子之道也。故自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昔者成王幼在襁抱之中,召公为太保,周公为太傅,太公为太师。保,保其身体;傅,传之德义;师,道之教训:此三公之职也。于是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师,是与太子宴者也。故乃孩子提有识,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礼义以道习之,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孝悌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故太子乃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夫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犹生长于齐不能不齐言也;习与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犹生长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故择其所耆,必先受业,乃得尝之;择其所乐,必先有习,乃得为之。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贯如自然。”及太子少长,知妃色,则入于学。学者,所学之官也。《学礼》曰:“帝入东学,上亲而贵仁,则亲疏有序而恩相及矣;帝入南学,上齿而贵信,则长幼有差而民不诬矣;帝入西学,上贤而贵德,则圣智在位而功不遗矣;帝入北学,上贵而尊爵,则贵贱有等而下不 矣;帝入太学,承师问道,退习而考于太傅,太傅罚其不则而匡其不及,则德智长而治道得矣。此五学者既成于上,则百姓黎民化辑于下矣。”及太于既冠成人,免于保傅之严,则有记过之史,彻膳之宰,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敢谏之鼓。瞽史诵诗,工诵箴谏,大夫进谋,士传民语。习与智长,故切而不媿;化与心成,故中道若性。三代之礼: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有敬也;春秋入学,坐国老,执酱而亲馈之,所以明有孝也;行以鸾和,步中《采齐》,趣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其于禽兽,见其生不食其死,闻其声不食其肉,故远庖厨,所以长恩,且明有仁也。
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以其辅翼太子有此具也。及秦而不然。其俗固非贵辞让也,所上者告讦也;固非贵礼义也,所上者刑罚也。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所习者非斩劓人,则夷人之三族也。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谏者谓之诽谤,深计者谓之妖言,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岂惟胡亥之性恶哉?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
鄙谚曰:“不习为吏,视已成事。”又曰:“前车覆,后车诫。”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其已事可知也;然而不能从者,是不法圣智也。秦世之所以亟绝者,其辙迹可见也;然而不避,是后车又将覆也。夫存亡之变,治乱之机,其要在是矣。天下之命,县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夫心未滥而先谕教,则化易成也;开于道术智谊之指,则教之力也。若其服习积贯,则左右而已。夫胡、粤之人,生而同声,耆欲不异,及其长而成俗,累数译而不能相通,行者有虽死而不相为者,则教习然也。臣故曰选左右早谕教最急。夫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书》曰:“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此时务也。
凡人之智,能见已然,不能见将然。夫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己然之后,是故法之所用易见,而礼之所为生难知也。若夫庆赏以劝善,刑罚以惩恶,先王执此之政,坚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时,据此之公,无私如天地耳,岂顾不用哉?然而曰礼云礼云者,贵绝恶于未萌,而起教于微眇,使民日迁善远罪而不自知也。孔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毋讼乎!”为人主计者,莫如先审取舍,取舍之极定于内,而安危之萌应于外矣。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积渐然,不可不察也。人主之所积,在其取舍,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刑罚积而民怨背,礼义积而民和亲。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异。或道之以德教,或殴之以法令。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气乐;殴之以法令者,法令极而民风哀。哀乐之感,祸福之应也。秦王之欲尊宗庙而安子孙,与汤武同,然而汤武广大其德行,六七百岁而弗失,秦王治天下,十余岁则大败。此亡它故矣,汤武之定取舍审而秦王之定取舍不审矣。夫天下,大器也。今人之置器,置诸安处则安,置诸危处则危。天下之情与器亡以异,在天子之所置之。汤武置天下于仁义礼乐,而德泽洽,禽兽草木广裕,德被蛮貊四夷,累子孙数十世,此天下所共闻也。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罚,德泽亡一有,而怨毒盈于世,下憎恶之如仇,祸几及身,子孙诛绝,此天下之所共见也。是非其明效大验邪!人之言曰:“听言之道,必以其事观之,则言者莫敢妄言。”今或言礼谊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罚,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观之也?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故陛九级上,廉远地,则堂高;陛亡级,廉近地,则堂卑。高者难攀,卑者易陵,理势然也。故古者圣王制为等列,内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师小吏,延及庶人,等级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谕也。鼠近于器,尚惮不投,恐伤其器,况于贵臣之近主乎!廉耻节礼以治君子,故有赐死而亡戮辱。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太夫,以其离主上不远也,礼不敢齿君之路马,蹴其刍者有罚;见君之几杖则起,遭君之乘车则下,入正门则趋;君之宠臣虽或有过,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此所以为主上豫远不敬也,所以体貌大臣而厉其节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贵,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礼之也,古天子之所谓伯父、伯舅也,而令与众庶同黥劓 刖笞 弃市之法,然则堂不亡陛乎?被戮辱者不泰迫乎?廉耻不行,大臣无乃握重权,大官而有徒隶亡耻之心乎?夫望夷之事,二世见当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习也。
臣闻之,履虽鲜不加于枕,冠虽敝不以苴履。夫尝已在贵宠之位,天子改容而体貌之矣,吏民尝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过,帝令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灭之可也;若夫束缚之,系緤之,输之司寇,编之徒官,司寇小吏詈骂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习天下也,非尊尊贵贵之化也。夫天子之所尝敬,众庶之所尝宠,死而死耳,贱人安宜得如此而顿辱之哉!
豫让事中行之君,智伯伐而灭之,移事智伯。及赵灭智伯,豫让衅面吞炭,必报襄子,五起而不中。人问豫子,豫子曰:“中行众人畜我,我故众人事之;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故此一豫让也,反君事仇,行若狗彘,已而抗节致忠,行出乎列士,人主使然也。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马,彼将犬马自为也;如遇官徒,彼将官徒自为也。顽顿亡耻,诟亡节,廉耻不立,且不自好,苟若而可,故见利则逝,见便则夺。主上有败,则因而挺之矣;主上有患,则吾苟免而已,立而观之耳;有便吾身者,则欺卖而利之耳。人主将何便于此?群下至众,而主上至少也,所托财器职业者粹于群下也。俱亡耻,俱苟妄,则主上最病。故古者礼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厉宠臣之节也。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废者,不谓不廉,曰“簠簋不饰”;坐污秽淫乱男女亡别者,不曰污秽,曰“帷薄不修”,坐罢软不胜任者,不谓罢软,曰“下官不职”。故贵大臣定有其罪矣,犹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迁就而为之讳也。故其在大谴大何之域者,闻谴何则白冠 缨,盘水加剑,造请室而请罪耳,上不执缚系引而行也。其有中罪者,闻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颈 而加也。其有大罪者,闻命则北面再拜,跌而自裁,上不使捽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过耳!吾遇子有礼矣。”遇之有礼,故群臣自憙;婴以廉耻,故人矜节行。上设廉礼义以遇其臣,而臣不以节行报其上者,则非人类也。故化成俗定,则为人臣者主耳忘身,国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义所在。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诚死宗庙,法度之臣诚死社稷,辅翼之臣诚死君上,守圄扞敌之臣诚死城郭封疆。故曰圣人有金城者,比物此志也。彼且为我死,故吾得与之俱生;彼且为我亡,故吾得与之俱存;夫将为我危,故吾得与之皆安。顾行而忘利,守节而仗义,故可以托不御之权,可以寄六尺之孤。此厉廉耻行礼谊之所致也,主上何丧焉!此之不为,而顾彼之久行,故曰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陈涉世家(节选)
陈胜者,阳城人也,字涉。吴广者,阳夏人也,字叔。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无相忘。”佣者笑而应曰:“若为佣耕,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二世元年七月,发闾左適戍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陈胜﹑吴广皆次当行,为屯长。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斩。陈胜﹑吴广乃谋曰:“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陈胜曰:“天下苦秦久矣。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扶苏以数谏故,上使外将兵。今或闻无罪,二世杀之。百姓多闻其贤,未知其死也。项燕为楚将,数有功,爱士卒,楚人怜之。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今诚以吾众诈自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天下唱,宜多应者。”吴广以为然。乃行卜。卜者知其指意,曰:“足下事皆成,有功。然足下卜之鬼乎?”陈胜﹑吴广喜,念鬼,曰:“此教我先威众耳。”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又间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夜篝火,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卒皆夜惊恐。旦日,卒中往往语,皆指目陈胜。
吴广素爱人,士卒多为用者。将尉醉,广故数言欲亡,忿恚尉,令辱之,以激怒其众。尉果笞广。尉剑挺,广起,夺而杀尉。陈胜佐之,并杀两尉。召令徒属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藉第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徒属皆曰:“敬受命。”乃诈称公子扶苏﹑项燕,从民欲也。袒右,称大楚。为坛而盟,祭以尉首。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攻大泽乡,收而攻蕲。蕲下,乃令符离人葛婴将兵徇蕲以东。攻铚、酂、苦、柘、谯皆下之。行收兵。比至陈,车六七百乘,骑千余,卒数万人。攻陈,陈守令皆不在,独守丞与战谯门中。弗胜,守丞死,乃入据陈。数日,号令召三老﹑豪杰与皆来会计事。三老﹑豪杰皆曰:“将军身被坚执锐,伐无道,诛暴秦,复立楚国之社稷,功宜为王。”陈涉乃立为王,号为张楚。当此时,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陈涉。
送东阳马生序(节选)
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既加冠,益慕圣贤之道,又患无硕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盖余之勤且艰若此。